*稍微有點篇幅的中篇,會慢慢寫完的。
*cp為月闇,光明烏哭,前後表攻受。
楔子
泰迪熊脫體而出的眼珠呈拋物線飛下了台階。
晶亮的塑膠眼球落地後又復彈起,就這麼跳著跳著,躲入了黑暗中,很快就找不到了。
「哎呀,逃走了。」少年嘆息道,語氣中卻沒有太多可惜,只是把整張小臉用力地貼在他毛茸茸的玩具上,「不如,我們一起去把你的眼睛找回來吧!」
就這麼決定囉。
低跟涼鞋踩在午夜迴廊裡的聲響格外刺耳,窗外的雪停了,失去黑雲遮掩的月光從落地窗大把地灑進偌大的城堡,照亮了少年額上的傷疤。他獨自嘻笑著,抬高自己纖細的腿腳,哼著歌,牽著手中縫線已然綻開的布娃娃,跳起荒腔走板的華爾滋。
「還真是熱鬧呢。」
「老師!」
少年忙不迭地停下舞步,左右張望尋找起男人的身影。
「這裡,這裡。」
從黑暗中伸出,最先暴露於月之光下的是男人蒼白的手。
「您原來在這裡啊。」鎖定正確位置的少年湊到男人的身邊,作為獎勵似的,男人摸了摸少年柔軟的金髮。
「我可是剛剛就在這裡的,哎呀,你好像又長高了呢。」
「當然囉,我正是旺盛的成長期耶。」
雙方不著邊際地寒暄著,男人的年紀約莫是二十歲後半,鼻樑上的眼鏡使他添了股學者氣質,不能責怪少年最初找不著人,畢竟他的老師有著墨色的頭髮與眼珠,就連能證明他崇高身分的法衣也不再潔白,成了漆黑一片,當沒有月光的照明輔助,就像是整個人都融化在夜色裡一樣。
無聲無息時,連究竟是否確實在那裡都令人無法肯定,存在感被黑暗完全吞噬。
但有時少年又不禁會想,永遠翩然而至的男人其實就是黑夜的本體。
「這次您又離開了好長一段時間,去了哪裡呢?」少年好奇地問。
「是西方哦,雖然這趟回來也無法待很長的時間,馬上就要走。對了,禮物的話,放在老樣子的那個房間囉。」男人故作神祕地笑道,「是很貴重的東西,稍後去看看吧,你一定喜歡。」
「又是這樣啊……」聽及男人馬上就要離開,收禮物的喜悅蓋不過少年失望的神色,但他旋即像是想起什麼,精神為之一振。
「那,在您走之前,和我說說旅行時聽到的故事,好嗎?」
這已成了他們師徒間的慣例,男人會帶著新奇的玩物和點心在夜間造訪,在太陽升起前離去,所以哪怕是能藉故和男人在一起更長的時間,少年會將所有能想到的理由都用上。
男人思忖半晌,嘴角牽起扭曲的笑容。
「不如來說說烏鴉的故事吧。」
「烏鴉?」
「沒錯。這趟去西方聽到的,傳說的內容當然與東方迥異,但烏鴉的形象意外地與桃源鄉沒什麼兩樣,都被當作不吉利的凶鳥。」
接下來要講的是關於某隻大烏鴉的故事。
男人這麼說道。
據說大烏鴉最喜歡亮晶晶的東西了,有著會把珠寶、金幣或玻璃彈珠等東西銜回巢裡的習性,有時候甚至是不告而取,強取豪奪。
人們都說大烏鴉貪得無厭,但要說大烏鴉真的中意那些事物嗎?也不盡然,因為當他拿到手後很快就厭棄了。
大烏鴉會迅速地尋找起下一個更讓他感興趣的目標,而原本被撿回來的那些寶貝,即使因於裝不下,滿到從巢邊滾落下去,烏鴉也毫不覺得可惜。
而某一天,大烏鴉找到了、或許是他一生中最感興趣的大目標。
巨大而閃閃發光的──
一、
他們遠行之時是冬季,正值死去動物的屍體腐敗得最為緩慢的季節。
晚秋時大量收穫的番薯如今產量所剩無幾,一晃眼地初雪就落了下來,接連下了數日,長安幾乎被埋在雪裡,歸屬其中的慶雲寺也無法倖免,從屋頂到前院都被大片的白茫茫覆蓋,卻也遮掩不了飄盪在冷冽中吵雜的耳語。
殺害了師父,連眉頭也沒皺一下的徒弟。
但見證人的光明三藏確認了他的繼承資格。
連同在場其他六名年長弟子也無一倖免。
但曾經為最年少最高僧的光明三藏承認了他的繼承資格。
那傢伙的額頭自始而終都沒有浮現天選之人的印記。
但認可他的可是那位優秀至極的光明三藏啊。
噓,小聲點,過來了。
看到了嗎?他剛才可是在笑?
──毛骨悚然啊,必然會遭因果報應的吧,在未來的某一天。
烏哭三藏的戴冠禮即是在這樣人心惶惶的氛圍中落幕的。儀式並未鋪張浪費,德高望重的僧侶披著雪由四面八方前來慶雲寺,環繞在穿著嶄新法衣的黑髮青年周身。青年跪在佛前,流程相當簡約,由於其師從的剛內三藏已歿,象徵三藏法師崇高的金冠由光明三藏代為頒予,燦金色的法冠會被安在青年頭上,而後由主持僧正負責授予本由前任三藏法師所守衛的無天經文。
當三藏法師是這樣的啊。
青年在那沒多少重量的金冠落在他頭上時想道,仰頭所見的光明三藏一如既往,唇邊掛著輕淺的笑意。
可在這大殿裡究竟有多少人是心服口服他的繼承權的?
大概除卻光明沒有別人吧。
一絲絲惡質的快意湧現在烏哭的心頭後旋即消散。看吧,很快地他又感到無聊了。
三藏法師在桃源鄉的修行法門中被視為至高無上的榮耀,然而烏哭本人對此殊榮沒有太多的情緒起伏。素來如此,成就之於他只有伸手和獲得兩道程序,會遭逢閒言閒語什麼的他早預料到了,也覺得意料之中的無趣,真要說的話,他對自己跪得有些發麻的腿還感到比較委屈。
「你很不耐煩嗎?烏哭。」光明悄聲地問他,細若蚊蚋,男人穿的也是正裝,低著頭時臉龐會被金冠邊垂綴的白綾遮掩,外邊的和尚全看不到,蠕動的嘴唇恰好只為他所見。
原來白日也看得見月亮呢。
讓人情不自禁地瞇起眼睛,太耀眼了,分明是柔和的光線卻覺得像是會被曬得體無完膚,應當要迴避的,卻又無法抵禦。
不同往常對到手的事物極快厭倦,烏哭明顯地察覺自己荒唐的反常,但向來講究理性的自己在光明面前幾乎只有被牽著鼻子走的份,要說為什麼呢……或許是被那沁入心中的光芒所惑的緣故。
總而言之,自己大概還能扮演三藏法師好一段時日,與職責無關,畢竟他還是覺得這邊有些意思的。
想罷,烏哭回給光明一個無聲的微笑。
禮成時待覺僧正啟出記載各代三藏法號的卷軸,烏哭三藏的名字被老者書寫於傳承無天經文系譜的最尾端,潔白紙上的墨跡新鮮未乾,使烏哭聯想到在靄靄白雪頂頭潑上墨汁的景象。
「未來就拜託你了,烏哭三藏法師。」
自此塵埃落定。
※
「那麼,我們告辭了。」
烏哭與光明自慶雲寺拜別待覺僧正,出了長安城門,他們起程時雪已經停了,兩人隨身只有簡便的行囊,金冠收了起來,頭上頂著斗笠,乍看是再尋常不過的二人組了,唯有純白法衣雙肩上的經文能彰顯他們身分非同一般。
「意外地相當普通啊。」走著走著,烏哭唐突發表感想。
「普通?」
「天地開元經文。」烏哭拍了拍自己的肩膀,「只是這麼不起眼又薄薄的一塊布料,雖然具體不能將之定義為布。材質我也不曉得用的是什麼,不過既然相傳是如來賜予人間的東西,總不會是人界的物質吧。」
「哎呀,莫非你以為經文本身在不發動咒術的狀態下有什麼特殊的嗎?」光明笑道,用著彷彿在跟孩子說話的和藹語氣,大把的陽光滲入男人的金髮裡,乍看簡直像將金絲裡裡外外裹上一層糖蜜似的。
「是啊是啊,原先都想著或許格外地重,又或是會跟持有者對話之類的。」
「聽上去像是漫畫一樣呢。」
「號稱能開天闢地的超級道具總該有一、兩樣不尋常的特質吧。」
「要說不尋常嗎……我還真沒燒過經文,但我想能流傳這麼多代,應該可以確定是水來不淹、火點不著才對。」光明三藏將雙手環抱胸前。
「或許我們該試試看哦。」
「還是別吧。」
「哈哈,也是。」
他們就這麼天南地北地聊著,烏哭其實不曉得光明要帶他上哪裡去,權宜跟著光明是不會無聊的,抱持這樣的算盤,他只認為跟著走便是。
連枝椏上的烏鴉都對他們投以好奇的目光,桃源鄉內負責守護如來所託經文的三藏法師無事不聚首,然而天地間僅只五份的重責此刻卻有五分之二正並肩同行,怎麼想都是非比尋常。
然而他們湊在一起還真的不為任何要事。
這趟旅程本就沒有經過縝密籌備,在光明粗淺的計畫中,只是打算用為期一年的時間走遍整個桃源鄉,拜訪各地的廟宇。數百年間,四散的天地開元經文在各支的三藏之間傳承,但實則每位三藏法師最終選擇以執行他們職責的形式不同,就算是同代的三藏法師,也不一定能完全掌握同僚的行蹤。有的法師如身故的剛內與現今的光明,會選擇駐紮在特定的寺廟裡,培育新一代守護者的幼苗;也有的法師最後沒有決定去處,選擇雲遊四海、降妖伏魔。
於是要做抉擇前,起碼得將其他選項都了解過一遍,太早綁在一個地方不就可惜了嗎?
光明是這麼對他解釋的。
「但沒想到,你居然捨得離開小江流那麼久。」
江流,光明從江裡撈上來的孩子,既是徒弟也是養子,邁入冬季時過了五歲的生日,屬性嘛……他沒見過,姑且定位在「可愛」。原先是沒特別打算記住的,但因為光明實在說過太多次,於是烏哭仍然記起來那小朋友的事情。
「你不是挺寶貝他的嗎?」烏哭不無挖苦的意思。
「江流是很懂事的孩子。」光明卻毫無猶豫,擺出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樣。
「一個才五歲的小鬼,與懂事這詞的差距大概有十萬八千里吧……」
「而且,總覺得若就這樣放烏哭一個人不能放心呢。」
一瞬間烏哭失去了反駁能力,覺得心臟就像倏忽被光明的話語給揪緊了一樣。
「……興許烏哭一感到厭煩了,就會把無天經文拋售也說不定。」光明停下腳步,將臉湊到烏哭面前。
烏哭反射性地後退,光明歪了歪頭,他慶幸到自己的失態並未被光明察覺,看得出眼前與他年紀相差懸殊的男人正努力地讓自己的臉看起來足夠嚴肅,但配上瞇瞇眼,怎麼看都無甚威脅性啊。
「才不會那麼做啦。」一股乏力感上湧,烏哭思量許久,好不容易才擠出吐槽,「真是的……到底是誰信誓旦旦說自己『君子不立圍牆之下。』的啊?」
現在的作為不跟自主捲入麻煩沒兩樣,做的跟說的根本不一樣吧。
「到底是誰呢……咦。」光明搖頭晃腦,突然領悟般地擺出驚訝的臉,「……是我嗎?」
「……被你給打敗了。」
「我確實是挺厲害的哦。」光明得意地說道。
烏哭舉雙手無言投降,往身後一望,望見兩人的草鞋在雪地印上兩對綿長清晰的印子。
而不知不覺間,豐饒的長安城竟已經離他們很遠了。